结婚十年苏青
“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。”张爱玲写道。
能与张爱玲比肩而立的苏青，从前只是个旧社会的少奶奶。
她忍着让着丈夫，直到有一天家里实在没钱嚼用，去管自家的败家爷们要钱，换来的却是一巴掌。苏青这才在屈辱中，开启了自己的写作之路。
一
写作赚钱是因为家里急需生活费，可苏青却有种隐秘的欢喜。
多少年了。自从结婚怀孕不得不退学后，这是第一次，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快乐的大学时光。
1933年，19岁的苏青，因家学渊源之故考入了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。
苏青的祖父冯炳然，是一位有名望的乡绅。在当地，办过报纸，做过校长。也是这位学识渊博的老人，为孙女取名和仪，取自“鸾凤和鸣，有凤来仪”。他盼望着孙女将来找个优秀的对象过好一生。
父亲冯松雨，没祖父那么耀眼，却也是一位高材生，曾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读书。
苏青在书香门第长大，她本该接受新时代的教育文化，将来与一位良人琴瑟和鸣走到一起。
可一场家庭变故，陡然让苏青的家蒙上了阴影。
冯松雨去世了。
虽然苏青与父亲相处的时日不多，甚至在她未长大前，冯松雨就迫不及待外出留学。但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，正因为冯松雨归国后谋了个银行的职位，家里才吃喝不缺。苏青的童年因此过得快活。
日子轻松了，人就忍不住找点乐子。冯松雨就是如此，抽烟喝酒找女人，他样样不落。在美人美酒的麻痹下，他丢掉了曾经引以为傲的学识。雪上加霜的是，银行倒闭，冯松雨失去了工作。
在身体败坏，又失业的情况下，他一命呜呼。仅留下孤儿寡女苦苦支撑着偌大一个家。
苏青也由此在若有似无的伤情中，走向令人悲叹的未来。
图 | 苏青父亲
二
家里再怎么贫穷，苏青也没断了学业。她按部就班中学毕业读大学，大学之后虽然还没规划好，可少女总是期待着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。
尤其她情窦初开，还已经与自己的初恋订下婚约。但谁都没料到，这竟是悲剧的开端。
要说苏青很爱李钦后，那并不是实情，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。李钦后凭借着与苏青中学同学的关系，趁着女孩的花期还没有怒放之时，先下手为强，与苏青结识，订下婚约。
如果给苏青更多自由的时间，她必定会凭借自身的优秀，吸引更多男人的追求，怎么挑也能挑出一个好的。
事实也是如此，当苏青步入国立中央大学就读时，她美丽稚嫩又散发着书卷气的脸庞一下子就吸引了众多同学的目光，大家都称她为“宁波皇后”。
图 | 报纸对苏青的报道
那时李钦后在另一所大学读书，可也对未婚妻的称号有所耳闻。
意识到自己的未婚妻如此抢手，李钦后不免担忧恐慌。年轻的小伙子生怕自己的未婚妻悔婚，与旁人跑了，于是着急忙慌地催着苏青结婚。
见了苏青就喊“青妹”，又是柔情蜜意说着情话，又是畅谈期待未来，他们有个甜蜜的小家。这几次三番名为表白，实则催婚的行为最终说动了苏青。李家还拿出了自己的诚意，允许苏青婚后依然读大学。
能读书就好。最担忧的问题解决掉，苏青与李钦后结为夫妇，步入洞房。
这算是苏青人生的高光时刻了。虽然她与新郎的感情没有如胶似漆，虽然新郎早就在她进门前就与她人有染。但无可否认的是，母亲喜悦地看着她出嫁，婆家也期待着“李氏”为家族带来延续。就连新郎也对新娘正新鲜着，不敢偷腥得太过火。表面上，所有人都重视着苏青。
可苏青并不幸福。
三
其实婚后不久，苏青心里便有了淡淡的悔意。
一来，年轻的女学生在婚后就知道了丈夫与寡妇有染。这二来么，苏青因为结婚怀孕的原因，不得不退学。作为一个长于书香门第的女孩子，不去上大学读书对苏青无异于是晴天霹雳。
可苏青已为他人妇，就要遵守妇道。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被母亲护在手里的小女孩儿了。现在的她是李家儿媳，在婆家不赞同的表情中，苏青只能退了学。
她忽略心中的疼痛，将注意力转向了肚子里那个未知的孩童，想象着孩子未来与她一起生活的情景，苏青仿佛又有了力气应对未来。
无法上学，苏青便将生活的重心移向家庭。
她不仅期待着孩子长大成人，也盼望过与丈夫举案齐眉，白头偕老。哪怕知晓丈夫与他人有染，苏青依然想和丈夫好好过日子。
然而甜蜜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就不存在。
丈夫朝三暮四，对着妻子只会哄，却没有实际行动。
妻子对丈夫心寒了，明明为丈夫付出良多，为他生儿育女，为他操持家里。付出的，却得不到回报。
正如苏青的母亲所言，“做女人总是要受委屈的。”
在苏青诞下一个女儿后，她的情况更加糟糕。公公婆婆不再对她热乎乎的，她在家里的待遇急转直下。
这痛苦的婚姻生活，一边让苏青失望，一边又加速催化了苏青心里的那颗种子。
四
女儿的不受欢迎，在家里遭受的冷待，苏青真实感受到了这个世道对女人是多么不公平。
明明她才不过二十岁，却好像度过了常人的大半生一样。恋爱，订婚，结婚，生女，曾经在大学里大受欢迎的“宁波皇后”如今要靠着男人活着，要遭受公公和婆婆还有那些碎嘴妇人的慢待。
一生就要在这些家里长家里短中，度过吗？苏青陡然清醒过来，不行，不能这样下去。
她得争口气。她要找工作，要天下人知道，女孩子并不只是生育机器。她们可以独立，可以养家糊口，不依赖他人过活。
家里有公公婆婆在，苏青哪怕有心找工作，却也无力自主。她曾经在家附近找到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，可是在婆婆的干涉下，这份工作只做了几个月。
当闷闷不乐的苏青听到丈夫准备带着她去上海生活时，特别兴奋。在上海，她只要照顾好自己的小家庭就好，旁边再没有什么人指使她，对她闲言碎语，指桑骂槐。
但是生活真的能一帆风顺，如她的愿？
没了公公婆婆的“指点”，还有丈夫在旁边说风凉话。
当苏青手里实在没有钱买菜，她张开口向丈夫要钱。这一张嘴，就捅了马蜂窝。
旧社会的男人，都喜欢打肿脸充胖子，李钦后也不例外。
在他看来，已经娶妻生子的男人，再管家里要钱是很丢脸的事。可李钦后每月薪资微薄，钱也只够他一人的生活费用。只要苏青不张嘴管他要钱，他就对家里的困难充耳不闻。
最后钱苏青虽然要过来了，自己也被丈夫打了。
在伤心悲痛下，哪怕夫妇二人最终和好，苏青依然记得她得找个活儿，把面子挣回来。
内心有了目标，苏青就不断翻着报纸，最后决定投稿赚钱。
对于只会做女红的旧式妇女来说，投稿赚钱或许是天方夜谭。
但别忘了，苏青曾受过良好的教育。她只要认真一些，多读点书，多看看报纸上的样文，想要写出一篇能过稿的文章并没有难度。
果不其然，苏青过了稿。
图 | 苏青毕业照
五
第一次凭借着自己写的字赚钱，苏青的心里别提有多快活。
她做到了，苏青为广大女同胞们争了一口气。从此苏青再不为生计发愁，她有根笔杆子，总是饿不死的。
事业开始走向正轨，可她的婚姻依然是个问题。男人偷腥出轨，在那个年代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。哪怕是现代女性有时也会对丈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更遑论苏青呢。
除了漠视，除了忍耐，别无他法。
而且在旧社会人看来，苏青有错—接连生下4个女儿，没有为丈夫传宗接代。
旁人的指指点点在苏青心上划下一道又一道伤痕。
一直到1942年，苏青生下一名男婴，情况才渐渐好转。
结婚十年，丈夫没钱，她自己挣钱；丈夫出轨，她忍着悲痛带孩子。
可李钦后越来越过分，他第一次家暴，苏青忍了。第N次家暴，苏青终于忍受不了，与李钦后离婚，带着孩子过。
没有丈夫拖后腿，苏青很快在事业上做出成绩。
1943年，与丈夫离婚的苏青开始在报纸上连载小说《结婚十年》。
她从自己的婚姻生活取材，将民国女性面临的种种问题以及自己的看法都大胆表达出来。没想到这部直白讲婚姻的小说，居然在文坛上掀起一阵风。
苏青大出风头。
小说结集出版后，人们纷纷竞相购买，《结婚十年》还被再版36次。难以想象，这本书到底有多受欢迎。甚至连张爱玲的小说，也无法比拟。
1943-1945年，那是苏青最辉煌的两年。
她写小说，写散文，都被人们追捧，就连张爱玲都为她写序《我看苏青》。只要是苏青写的文章，就被人们争抢着看。
可好景不长，1945年抗战胜利，苏青由于与汉奸陈公博来往密切，被牵扯进政治漩涡中，无法独善其身。
张爱玲还有一种政治上的敏锐嗅觉，知道上海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。她离开上海，从此再也没回国。
可苏青脑子里并没有那根弦。她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小家，她选择待在上海，却再没有出头的机会。
图 | 作品《结婚十年》
六
苏青不是没有做出过成绩。
虽然比不上当初写《结婚十年》的热度，可她改编过郭沫若的《屈原》，剧本大受好评。
当时参演剧本的许多人都获了奖，只有苏青因为政治原因，默默无闻。
她静静地看着演员们相互拥抱庆贺的身影，内心百感交集。自己的作品得到肯定固然是好事，可她却得不到认可。
她的人生一下子走向灰暗，她不再是炙手可热的作家，只是一个身上带有政治问题的文艺工作者。
可无论生活对她如何不公平，她都要继续走下去。她压抑着内心的情绪，努力工作，养活一家人。
既然她在改编剧本上有天赋，苏青决定往这方向发展。或许，总有那么一天，她能等到自己再一次荣誉加身的那一天。
本以为余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。然而，她写给复旦大学贾教授的一封信，打破了波澜。
那是一封向贾教授请教改编剧本《司马迁》问题的书信，可没想到贾教授被拘捕，苏青也因此牵扯进去，被送进监狱。
她丢掉了工作，生活没有着落。出狱后穷困潦倒，虽然有单位收留她，可苏青的眼神黯淡，她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那颗文心了。
九年后，苏青揣着发下来的月退休工资43. 19元，挣扎着生存在世上。
“我病很苦，只求早死，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。”
晚年的苏青，与女儿外孙挤在一个10平方米的小屋子里，只求快点离开人世。
她拿不起笔，再也写不出一个字。苏青成天躺在床上，什么也不想吃。
生活这么苦，为什么不让我彻底地死掉。死了，就不用如此难受，不用总想着从前的风光。
遥想从前，她与张爱玲并称泸上双姝。
她那么美，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，还曾与风流才子胡兰成短暂相交过，过去的上海市长还是她的情人，她辗转于出色的男人之间，依靠着男人对她的温存生活。
可无论他们如何亲密，“天下竟没有一个男人是属于我的。” 无论是哪个与苏青有暧昧关系的男人，最终都走向他们的小家。
他们只是短暂地与苏青相拥，然后渐离渐远。
没有一个男人，肯陪着苏青，与苏青一起创造一个家。于是，苏青绝望了。婚姻爱情都不顺利，那她将心思寄托于自己的文学事业上，可是因为历史遗留问题，苏青又无法在事业上做出成绩。
想做一个平凡的女人，好好活着又那么难。生活将苏青的傲骨磨碎了，她又能如何呢？又该如何呢？
或许只有死亡，才能还她以清净。
文｜行菲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