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梦梦到偷橘子(梦见偷摘别人的橘子吃)
撰文 | 三书
就从橘子开始,从张九龄的《感遇·其二》开始。
让我们看看橘子对古典诗人意味着什么,橘如何从南方的普通果树,变成了君子人格的隐喻。橘子能不能只是橘子?
作为现代读者,每个人都有自己对橘子的感受和记忆。我们不妨重新与橘子对话,与古典诗歌对话,看看橘子有多少种打开方式。
《感遇·其二》
张九龄
江南有丹橘,经冬犹绿林。
岂伊地气暖,自有岁寒心。
可以荐嘉客,奈何阻重深。
运命唯所遇,循环不可寻。
徒言树桃李,此木岂无阴。
01
橘子,童年的奢侈品
读一首诗,在寻求理解或别人的讲解之前,最好先与一个个词素面相逢。作为事物本身而非隐喻或象征的词,将引发我们丰富的联想,这些联想不论与诗有关无关,不论合理还是荒诞,都可能成为“芝麻开门”的咒语,而这也正是读诗的私人乐趣所在。
唐代诗人张九龄的这首《感遇》,先不管“橘”在诗中隐喻什么,一读到“江南有丹橘”,我就想到童年。我出生在北方平原上的一个村庄。每年秋天,各样瓜果下来,村里每天川流不息地叫卖,卖苹果的、卖梨的、卖柿子的……从来没有卖橘子的。
橘子只在县城才有,我们极少去县城,去了也买不起。买不起,但可以看。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,总是整整齐齐地垒一堆橘子。圆圆的、明亮的橘子,小太阳似地耀人眼目。旁边的苹果、梨之类,土生土长,实在太平凡。
那时,吃橘子是病人和老人的特权,还得家里有钱。小孩拾到一片橘皮已很运气,拿在手里闻着,能香一整天。偶尔分到一两瓣,含进嘴里也舍不得咽。村里的商店有橘子罐头,摆在高高的货架上,月牙儿似的橘瓣,一弯弯,睡在糖水中做梦。
橘子只能长在四川,和我们隔着很多山。雨过天晴的下午,在河滩能看见那些山。它们看着很近,又很远,像一道屏障浮在天边。后来从书上得知那是秦岭,橘子到了山北就不再是橘子。
南宋 马麟《橘绿图》
02
橘的隐喻:士不遇
橘子只能长在南方,两千多年前这已是常识。《周礼•冬官》曰:“橘逾淮而北为枳,此地气然也”。此一记载应是最早论及橘子的文献。古代以秦岭淮河为南北分界线,橘子长在北边就成了“枳”,文献很客观地认为这是地气使然。
但是到了屈原的《橘颂》,橘子则成了“后皇嘉树,橘徕服兮。受命不迁,生南国兮”。屈原把橘子的自然选择,人为地上升为一种品格,即“受命不迁”。本来是橘子无法适应北方寒凉的气候,只能生长在温润的秦淮线以南,屈原却在诗中将其赞美为坚贞不屈。此为橘之隐喻的滥觞。
自《橘颂》之后,橘作为君子人格的象征渐成共识。张九龄《感遇·其二》的前四句,即是对《周礼》记载和屈原颂诗的回应。“江南有丹橘,经冬犹绿林。岂伊地气暖,自有岁寒心。”他以反问加强语气,说丹橘经冬犹绿不在地气暖,而在于有“岁寒心”。孔子说过,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以松柏象征能够经受住严峻考验的君子人格,因为松柏在北方的严冬也不会凋零,比之于橘是否恰当暂且不论。
毕竟醉翁之意不在酒,张九龄说的并不是橘子,他暗示的是像橘子那样品行孤高的士子,很可能根本就是他的自我哀叹。此诗作于九龄被罢免宰相而贬荆州期间,荆州盛产橘,屈原也是荆秭人,引用《橘颂》也是因地制宜。
诗题为“感遇”,即感士不遇。“士不遇”是古代文人普遍书写的一个主题,由屈原《橘颂》发端,宋玉《九辩》定型,而后乃成范式一脉沿袭。橘子挂果成熟稍晚,当秋风袅袅草木零落,橘树青黄杂糅文章烂兮,确乎分外俊逸动人。
“可以荐嘉客,奈何阻重深”,此二句直接点明“士不遇”主题,嘉客典出《诗经•白驹》“所谓伊人,于焉嘉客”。未申明的诗意,可从此中补出,即呼唤如皎皎白驹而在空谷逍遥的贤人,在上者理应礼贤下士,然而“奈何阻重深”。“阻重深”隐喻在野贤士与朝廷之间,比秦岭更不可逾越的重重阻隔,又将奈何。
接下来两句想要自我宽慰,究竟却又无从宽慰。“运命唯所遇,循环不可寻”,治乱,运也;穷达,命也。天下之治乱与贤士之穷达,即天意与个人际遇的无常。治乱穷达循环往复,令诗人深感悲观而迷茫。
心里终归不平:“徒言树桃李,此木岂无阴?”世人只知桃李之美,如《韩诗外传》所说的“春树桃李,夏得阴其下,秋得食其食”,难道橘树不比桃李更佳吗?
这是诗人向世界发出的质问,世界呢,世界以冷酷的现实作为回答。
明 沈藻《桔颂帖》
03
诗僧皎然的橘树歌
唐代诗人咏橘者甚多,例如杜甫、白居易、孟浩然、柳宗元、李峤、齐己、皮日休等,都以不同方式咏过不同的橘子。我们来听听诗僧皎然在洞庭山另一位法师的院子里看到的橘树。
《洞庭山维谅上人院阶前孤生橘树歌》
洞庭仙山但生橘,不生凡木与梨栗。
真子无私自不栽,感得一株阶下出。
细叶繁枝委露新,四时常绿不关春。
若言此物无道性,何意孤生来就人。
二月三月山初暖,最爱低檐数枝短。
白花不用乌衔来,自有风吹手中满。
九月十月争破颜,金实离离色殷殷,一夜天晴香满山。
天生珍木异于俗,俗士来逢不敢触。
清阴独步禅起时,徙倚前看看不足。
皎然称梨栗为凡木,而将橘置于神圣的地位。洞庭湖一带有橘子洲,洲上满是橘子树。微谅上人院阶前也自发生出一株,皎然说这是上人德性所感应。赠答诗本身带有社交性质,我们在阅读时对其中的溢美之辞心会即可。
“二月三月山初暖,最爱低檐数枝短。白花不用乌衔来,自有风吹手中满。九月十月争破颜,金实离离色殷殷,一夜天晴香满山”,此五句诗把橘树的枝子、白花和果实写得又美又香。
虽是诗僧之间的赠诗,然而除了几个词,如“真子”、“俗士”、“禅起”,此外并无佛教术语堆砌,更无抽象说教之类。皎然著有诗歌理论《诗式》,深谙诗道的他懂得什么是诗。
此诗写橘树,低檐短枝清风白花如在目前,金实离离晴香满山如闻如见。
南宋 佚名《橘枝栖雀图》
04
和苏轼一起吃橘子
《浣溪沙·咏橘》
菊暗荷枯一夜霜。新苞绿叶照林光。竹篱茅舍出青黄。
香雾噀人惊半破,清泉流齿怯初尝。吴姬三日手犹香。
张九龄《感遇》诗中,橘子只是个概念,既不见色,也不闻香。皎然诗写的橘树是珍木,美丽脱俗,不食人间烟火。苏轼这首词,橘子才真正成为橘子,成为我们都知道的,也都喜欢吃的橘子。
“菊暗荷枯一夜霜”,橘子成熟在众木凋零之时,“新苞绿叶照林光”,秋色明净,橘树的新苞绿叶很喜人。尤其在竹篱茅舍旁边,一株青黄杂糅的橘树,更觉灿烂。
下片三句从嗅觉和味觉来写,读之叫人沁出口水,尝到橘子的酸甜。“香雾噀人惊半破”,橘皮乍剥,细细的香雾喷到脸上,那一瞬间的惊喜。吃第一口,“清泉流齿怯初尝”,橘汁凉凉的、酸酸的,“怯”亦有趣有味。
最后一句余香袅袅。古典诗人很少去写这么具体的细节,手上残留的橘子香味,而且流连了三日,而且是吴姬的手。吴姬当然很美,李白不是写过“风吹柳花满店香,吴姬压酒劝客尝”吗(《金陵酒肆留别》)?吴姬的手想必很白,记得韦庄写江南女子的白,“垆边人似月,皓腕凝霜雪”(《菩萨蛮》)。“吴姬三日手犹香”,橘子的香味在美人白净的手上弥散开来……一直弥散到时间上的远方,至今我们还能闻其香并被滋养。
清 高其佩《指画·橘》
05
让橘子只是橘子
不得不说,橘的古典隐喻如今已经过时。橘子就是橘子,无需被赋予人为的隐喻,橘子本身已足够神秘。
苏轼的咏橘,摆脱了隐喻的束缚,将橘子还原为单纯的橘子,还原为我们对事物的朴素感知。这样的写法神似美国诗人威廉姆•卡洛斯•威廉姆斯,这位于上世纪中期开一代生活流诗风的诗人,有一首著名的不像诗的诗,叫《冰箱便条》:“冰箱里的/李子/它们/可能是/你留着/准备当早餐吃的/请原谅我/它们太好吃/那么甜/那么冰”。
如果去掉表示分行的斜杠,这就是一句流水账式的便条留言,但诗人把吃李子那个瞬间的感觉变成诗。分行就像慢镜头,带我们看见并感受那些李子。苏轼的词同样,带我们先看见橘子长在哪里,然后步步接近,最后停在一个纯感官的瞬间。
诗人走了很久,我们还痴痴地停留在橘的香味中……
Q
蘅塘退士为什么要选唐诗?
三书:有人问罗曼•波兰斯基为什么拍电影,他说因为他想看的电影还没有被拍出来。一个诗歌选集的编撰者,也常常出于类似的心情,即想读的选本还没有,因而不得不自己动手。
乾隆二十八年(1763),时任知县的蘅塘退士孙洙,深感于流行的童蒙读本《千家诗》选诗之芜杂,于是和夫人徐兰英一起,开始重新编选唐诗,冀以新选本取而代之。《千家诗》自宋代以来,即为世俗儿童就学诵读之书,但孙洙在序中称其选诗“随手掇拾,工拙莫辨,且止五七律绝二体,而唐宋人又杂出其间,殊乖体制”。
他们采用的底本是《唐诗别裁》,此选本乃清代诗学大家沈德潜以《全唐诗》为蓝本,共计收录唐人诗作1900余首。孙洙认为《唐诗别裁》作为普及读本,仍属鸿篇巨制,更不适合童蒙诵读。伉俪二人历时一年,从中精选出311首,编之而成《唐诗三百首》。
撰文 | 三书
编辑 | 宫子,张进
校对 | 李世辉
来源:新京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