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知不如打一生肖(属兔女美丽而不自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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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没想过,浮生若梦,一梦就是二十年。
1
在纷扰的说话声中,我醒了过来。
醒来的时候,我怀疑自己在做梦。眼前是陌生的男人们,他们俯视着我,如同猎人审视猎物。而我则躺在冰棺内,身下铺垫了厚重锦衾。
我坐起身来,神智迷蒙地问:“你们是谁,这又是哪?”
为首的男人曲指敲了敲冰棺,反问道:“你又是谁?”
我答:“博山侯之女杨氏。”
男人却道:“有趣,谁人不知杨氏暴卒多年。”
下一瞬,一柄寒意森森的弯刀就横在了我的脖子上。
冷意从我背脊上蹿起,说不清是因为这男人的话,还是因为这男人的刀。
我微微一动,脖颈处痛感传来的同时,眼前的一切也尽收眼底。
原来我竟是在坟墓地宫中,冰棺旁立着的是提灯的婢女俑人,无数金银珠宝盛放在容器内,有序地摆放在各处。
其中最耀眼的,是一顶绚丽夺目、尽显富贵之相的花冠。
望着那顶花冠,前尘往事潮水一般涌来。
乾元三年七月初八,我以博山侯与长公主之女的身份嫁予丞相之子顾牧,我的母亲乐温长公主倾公主府之力,为我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。
婚礼之盛大,较数年前陛下嫡女明光公主的婚礼也并不逊色。那顶花冠即是我出嫁时所用。
我的夫君顾牧是京都出名的美男子,新婚当夜,在他充满柔情的注视下,我饮尽杯中合卺酒。
这是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幕。
她盛装嫁丞相之子,新婚夜喝下合卺酒的瞬间,却迎来死期
我知道,无论我对眼前这离奇的一切有多少不解与迷惑,我都要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。 因为他们是男人,而我,是他们平日里绝触碰不到的女人。
我在冰棺中跪伏在地,一如昔年拜谒我至高无上的舅舅与外祖母:“地宫不能久居,求诸位带我逃出生天,此处金银珠宝,可随意处理。”
说完,我肩上一沉,一只手已搭在我的肩膀上,耳畔响起鬼魅般的声音:“金银财宝我们自然会取用,倒不如先消受美人恩。”
裂帛一声,我被扯破衣衫,左臂与肩头暴露于人前。下意识地,我拔下发上金簪,向侵袭我的人刺去。
在我的金簪没入他胸膛之前,他忽然死死瞪着双眼,口鼻漫出猩红鲜血。
适才将弯刀横在我脖子上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收回了刀。
鲜血尚未从刀身滚落,弯刀再次出手。男人的动作快得我无法分辨,我只知道,当我再度回过神时,地上已经多了三具尸身。
他擎住我手腕,唇角泛起似有若无的嘲弄笑意:“珠玉美人,若能独占,何必要与他人共享。”
我一震,与他四目相对,他眸似深潭,难以触底。
刹那之间,我心中涌起沧海桑田之感。
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为何会在此地,母亲父亲又身在何方?难道祖宗不庇,我竟要失身于眼前这杀人如砍瓜切菜的男人吗?
我眼前忽然一黑,不能自制地向后仰去。
2
再醒来时,我已身处破庙中。火光照亮黑夜,底下的木柴不时发出毕剥声。我忙检视自己的衣物,正当我为衣物的完整而稍稍心安时,一个馒头重重打在我身上。
我看向那破庙一角,地宫中的男人斜倚在墙上,一手握着刀,一手依然保持着掷物时的姿势。借着火光,我看清了他青色衣袍上的血迹。
“你受伤了。”
他抬眼看我,嘴角噙出笑意:“受伤又如何,你逃不出我的手。”男人虽带笑,话里却尽是威压。
我垂眸:“我身体孱弱,又不会武功,并没有逃跑的念头。只是你能否告诉我,我为什么会在地宫中,你们又是何人?”
他淡淡道:“尽人皆知,二十年前长公主之女杨氏暴卒于新婚当夜,长公主一夜白头,耗费巨资为女儿修建坟墓,墓中金银财宝无数。
“无数人望风而动,可惜此墓修建得极为隐秘,墓道难寻,盗墓之人往往扑空。我机缘之下落入深崖,误触机关,直入地宫,见到一位藏在冰棺内的美人。”
我顾不上计较他言语轻薄,单听说母亲一夜白头,我已按捺不住发问:“我母亲如何?”
他道:“没听说死,那就是活着。”
活着便好。我暗暗舒一口气,又想起什么,忙问:“既是在悬崖之底,你是如何带我出来的?”
原本坐着的男人却忽然变了脸,起身上前掐住我喉咙,在他手下,我如一条濒死的鱼。
他冷冷瞧着我:“你的问题太多了。”
我稍微一动后便不再挣扎,听天由命似地闭上双眼。
破庙之内倏忽静得只闻呼吸声。
不知多久,他终于松手,我狼狈跌在地上,大口喘息着。喘息之时,我看清他破损衣物难以遮蔽的伤口,那些大大小小的擦伤从胸前漫至腹部。
“你,是背着我爬上悬崖的?”
沉默即是事实。怪不得我手脚处有受束缚的痕迹。
幼时我的母亲曾教导过我,若要达成目的,须得知道别人要什么,而自己能给什么。
我道:“虽然我混沌一片,不清楚我是怎样‘暴卒’,又是怎样苏醒,可你的确将我从地宫中带出。我少时曾读过几本医书,若你愿意,我可以去采些药草,替你疗伤。”
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,毫不客气地讥讽:“只是读过些医书,就敢采药治人了。你未免对自己太自信些。”
我以为他或应承、或拒绝,这样的嘲弄却是没有想到的。我自幼出入宫廷与侯府,众人皆是旁指曲喻,闻弦歌而知雅意。我说读过医书,是谦指自己略通医术,并非实指只读过医书就可治病救人。
我顺服道:“是我多虑了。”
下一瞬,男人的声音响起:“确是多虑,我会带你去魏王府,那里有医术高明的医生,还有最为坚固的囚牢。”
我一凛,难以置信地望着他。
3
天家亲情是一笔烂账。
我的母亲乐温长公主与陛下同为岑太后所出,昔日先皇在位时,德妃盛宠,与当时尚是皇后的外祖母明争暗斗不休。
后来德妃一系落败,陛下即位,对德妃所生之魏王一直多有提防。
而母亲在夺嫡之争中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的兄长与母亲这边。我了解母亲,她生来骄傲,她要赢,至于赢的过程是否光彩,那并非是她在意的事情。
难道我的事情,与魏王有关?
带着这样的疑惑,我被迫与男人一起上路,奔赴魏州。他已知晓我的身份与来历,而我对他几乎没有任何了解。
由破庙一出来,他便捆缚住我的手脚,将我套入袋中而负于背上。我紧闭着双眼,竭力听着外间动静。
风声、鸟鸣、流水潺潺声,我讶异男人行路全不近人世,同时也感觉到,这样千里奔袭式的赶路像极了逃命。
正当我晕晕沉沉之际,我听到一句尖利女声,那声音四处回荡,像一张巨网:“卓乙,你向哪逃?”
原来背着我的男人名叫卓乙。
又有一嘶哑男声:“咱们挑断他的手筋脚筋,再在他身上割个千刀百刀,让他见识见识咱们的好手段。”
忽然眼前天旋地转,我浑身一疼,盛放着我的布袋大概是被摔在了地上。这一摔也让我被束缚着的手脚靠近了些。我屏住呼吸,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那女声说:“你执行任务不力,此为罪一;残杀同门,此为罪二;不能如期归巢,此为罪三。三罪并罚,我们今日就来取你的命!”
话音未落,就有兵戈相击之声。
阴恻恻的男声道:“菩萨要人三更死,谁敢留人到五更。”
我蜷曲身体,试图用牙扯松手腕上的羁绊。
卓乙说要带我去魏王府,那儿是未知的危险。而此刻来人要取卓乙性命,城门失火殃及池鱼,落在我头上的就是灭顶之灾。
外面的声音忽然嘈杂起来。喧嚷过后,就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终于,有人踹了踹盛放着我的口袋:“且慢动手,卓乙随身带着的倒像是活物。”那两脚正正好好踢在我的背脊上。
袋子口松了,天光乍入,我咬着牙,摸下头上簪子死命向上一戳。
于我而言,那是此生最漫长的一瞬。
金簪没入眼底,男人捂着眼嘶吼起来,同时举掌用力拍下。
电光火石间,原本侧躺在地上的卓乙暴起,踢起地上弯刀直没入男人后颈。同时旋身,一掌打上那站立一旁、黑纱蒙面的女子。二人当场丧命。
卓乙单膝跪倒在地,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。鲜血浸染衣袍,我跌跌撞撞地朝他跑去:“你没事吧?”
我杨幼梨自小秉持庭训,恩不必报,仇必须还。
适才插入那男子眼中的金簪此刻就握在我的手中,但当我迎上卓乙带了寒芒的眼光时,我只能放弃那大胆的念头。
4
一点火光亮起,随即燃烧着的枯草照亮漆黑的山洞。
卓乙倚在山壁上,手指微微拨动,那枯黑的木块便被他拨入了火堆中。我跪在他身旁,以撕下的裙摆替他抱扎好身上的剑伤。
“疼吗?”
一记闷雷声适时响起,权作了他的回答。
我又问卓乙:“好像要下雨,我能不能去找点吃的?方才咱们来的时候,我看见树上有果子。”
原本闭目养神的卓乙却忽然睁开了眼睛。我正欲解释自己并不是要逃跑,他已将我押至洞口处。
豆大的雨点落下,顷刻扬起浮尘。
我看了看雨幕,又回头向卓乙指示果树的位置:“你看,那几棵树就在那里,我去摘些果子就回来。”
他没有说话,我下定决心,转身奔入雨中。
雨点打在我身上时,提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下。我怕卓乙,怕他从不离手的那柄刀。
从山洞内至山洞口十来步的距离,我生怕卓乙将他的刀送入我的身体,再将尸体拖到附近的悬崖边推下——就像他让我对那对男女的尸身所做的那样。
雨越下越大,我不顾一切地攀挂在树干上,伸手去够那稍低些的树枝,用力将果子晃动下来。
我是会爬树的,幼时寄居于公主府的姐妹元翎曾向我传授过这一技能。
无情的大雨冲刷着天地,我几乎睁不开眼睛,最后脚下一滑,从树上摔落在地。天幕上再现闪电白光。我捡起地上果实,在阵阵雷声里不要命似地奔回山洞。
卓乙依然站在山洞口,手中握着他的刀。我的归来对他而言,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。
我将果子分作三份,两份给了卓乙,一份留给自己。
卓乙却向坐在火堆边的我说:“把你的衣服脱下来。”
一霎的怔愣之后,我的手指抚上系带,解开绯罗半臂。
他就坐在我正前方,眼光里冷漠有所消减:“继续脱。”
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后,我身上只余亵衣。在卓乙眼中,便是皓体呈露,弱骨丰肌。
他问:“为什么不哭?”
我仰起脸来,并不与他对视,泪珠迅速在眼中汇集,一一滚落。你要我脱,我便脱;要我哭,我便哭。
我以十二万分的顺服,换得忍辱苟活。
他行至我身后,一撩衣袍亦坐了下来。我屏住呼吸,后腰某处一冰,他的手掌已贴上了上来。
紧张过后,我终于感受到了他手掌下那处肌肤的隐隐作痛。我回头看去,瞧见了后腰上触目惊心的红斑。
“怎么会这样?”
“踢你那两脚,足以使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经络受损、脏腑含伤。”卓乙话音未落,我已经感觉某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自后腰处进入身体,源源不断地流向四肢百骸。
我不由闭上双眼,享受身体这片刻的安宁。
5
经过十余日的风餐露宿,抵达魏州时,我与乡间村妇已没什么两样。望着魏州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四处可见的亭台楼阁,我颇为惊讶。
传闻中,魏王在魏州奢靡无度,搞得民不聊生,但眼前的魏州分明是一片富庶气象。
只可惜我看不了多久。行至某条偏僻小巷处,卓乙再次敲昏了我,将我装入袋中。
神智恢复清明时,我已身处一处小院中。
四面俱是高墙,圈起的院落中独有一口水井,房屋内更无甚家具。相较多日前栖身的山洞,此处不过多了些巨椽片瓦罢了。
我无处可坐,最终站在正房阶下,眼看着太阳西沉,将西边天空染得绯红一片。夜幕缓缓降临,笼罩无尽苍茫。
过了很久,卓乙终于回来了。
他带了许多东西回来,被褥、碗筷、梳子、澡豆……甚至还有油盐酱醋等物。我并不愚蠢,从他带回的东西来看,他似乎是要将我长久拘禁在此处。
卓乙将被褥扔到内室中的床榻上,我立在一旁,小心问他:“你不带我去见魏王?”
他深深看我一眼,将我拥到榻上,在我身边和衣而卧。
我紧闭着眼睛,思索着这一切。显然,卓乙与魏王是有关系的,他将我放在这小院里,是他自己的决定还是魏王的授意?
卓乙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:“杨幼梨,如果你逃跑,我会让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”
我攥紧了手,闭眼道:“如果我要逃跑,早就跑了。”
这是半真半假的一句话。我之所以没有逃跑,是因为卓乙从来都未放松对我的戒备。在静默中,我沉沉睡去。
时如逝水,永不回头,无论我是否愿意。
这栋房子里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,今日多一张椅子,明日多一套茶具。而卓乙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,我与他同榻而眠时,能清晰嗅到衣物上面的血腥之气。
我想卓乙应该是一名杀手。更确切地说,是魏王豢养的杀手。而我,开始向卓乙提出要求。在接连不断的要求中,一步步逼退他的底线。
我要他为我带回花朵种子,让我能在院中栽种;要他为我买来香炉香料,便于我合香熏染房间与衣物;要他为我捎带民间风行的书籍,让我打发独处时的寂寥时光。
外祖母屹立后宫多年不倒,母亲执掌侯府智计无双,她们给我的,除了血液里流淌的尊贵外,更有审时度势后的蛰伏隐忍。
这一日,卓乙为我带来几本新刊的书籍,并一罐蔗浆。
我捧着蔗浆,惋惜道:“现在不是樱桃的时节,无缘蔗浆浇樱桃这道甜点了。”信手翻开他带回的书籍,其中竟夹了本游记。
那游记我一翻开,就再难合上。
游记前有书坊主人所撰序言,点明撰书人为一顾姓女子,顾氏遍游天下,将所见所闻之各地风土人情记录下来,集成此书。其行文雅俗并陈,铺叙点染之法,令人窥见盛世风光。
我不由瞧着书出神,稍后又匆匆翻阅书籍序言与目录,果然,顾氏行万里路,笔下独不见魏州。
我想我知道她是谁了。
6
寒来暑往,我始终被卓乙困于这座小院中。天气晴好的时候,隔着高墙,我能听见商贩的叫卖声。那叫卖声由远及近,却始终没有停在小院的门前。
终于到了除夕这一日。
在我的央求下,卓乙飞身掠起,在院子四角挂起大红灯笼。到了夜晚,大红灯笼在夜色中发着幽光,随着微风不住摇曳,年味弥漫开来。
内室中我已经摆放好餐食,冷菜、热菜、汤羹、甜点,昔日饮宴时桌上有的,我尽力呈现出来。
我是知道怎么做菜的,只是知道罢了,没有哪家的小娘子会真的上阵洗手做羹汤。但在这里,没有仆役、没有婢女,一切都要靠自己。不过半年,我的双手已粗糙许多。
卓乙饮了一杯酒,我亦饮了一杯酒。
他侧着头,以手撑颊,说:“原来这就是守岁的滋味。”
我笑笑,状似随意:“不知道魏州有没有灯会,京都是有的,除夕夜并无宵禁,于是征鸿池处游人如织、喧嚷一夜。有一年,我买了一盏冰灯,到家时冰灯正正好好融化掉。”
卓乙道:“你想出门?”
我攫一筷子鱼肉放他碗里:“我只是想看灯。”
这是等待命运审判的时刻,一不小心,此前所有努力付之东流。
我如此卑微,不过是为了让卓乙相信,我不会逃跑,我会乖乖地待在这座院子里,像无数民间妇人等待她们的夫婿一样,带着满心满眼的期待盼着一个人归来。
杀手卓乙需要避风港,我就是他强行营造的避风港。
卓乙一顿,终于说:“好。”
喜悦甚至来不及从我心中升起,他已经攥住我的手腕:“你若敢跑,我会杀了你。”
我“扑哧”一声笑出来:“我为什么要跑?我是卯年生人,等会出门你给我买一盏兔儿灯好不好?”
他唇角轻勾,露出清浅笑意,正如冬雪初消,雨后初霁。
一炷香后,我终于踏出了这座小院。
深蓝的苍穹上明月朗照,长街上灯火与月华遥相辉映。我与卓乙站在行人中,四面而来的吆喝叫卖声几乎要压过他的低语。
我凑近些,听清他的话:“抓紧我。”
我依言照作,从枣红披风下伸出手,勾住男人尾指。
我们就这样一路走着,不时在耍把式的摊前停留,最终行到魏州灯会的中心,这里堆起了彩灯高楼,十二生肖依序而下,手中各提一盏偌大的生肖灯。
“瞧,兔儿灯。”
卓乙问我:“你想要这一盏?”
我轻踮脚尖向上看了看:“还是算了,彩楼上贴了告示,欲得灯者要上台比试,胜者方能挑选。我们去买别的吧。”
话虽如此,我面上却闪过一丝失落。
他说:“你站在这里不许动,我去赢来那盏灯。”
下一瞬,他的尾指已从我掌中脱走。我立在原地,看他跃上高台,看他参与比试。我无声地向后退去,稍一用力,所着披风即从身上落下。
……
卓乙回来时,我已淹没于茫茫人海中。
我逃跑了。
疲于逃生的我无法知道,他提着那盏兔儿灯就站在适才我站过的地方,举目四望,视野里却不再出现我的身影。灯内堆起了厚厚的烛泪,燃烧的火苗最终熄灭。
天与地倏忽寂静。
7
我从未跑得这样快过。束缚行动的披风被我扔在地上,繁复的发式被我粗暴解开,冷风狠狠刮着我的脸与长发。
当魏州城门终于出现在我眼前,我知道,我的逃亡之路已经成功一半。
狐死首丘,如果我是卓乙,猎物逃跑后,必定会在她北上京都的路上守株待兔,因此我已打定主意,出魏州后南向至海滨,寻人由海路至京都再向我母亲报信。
兵士举着火把向我脸上照来,我忙向他解释出城缘由:“嫂嫂生了重病,我哥哥在城郊庄子里守夜,急着要去寻他。”
却有一人从兵士身后闪出,摘下风帽,缓缓道:“本王竟不知,乐温何时还生了个儿子。”
我大骇之下朝他望去。来人眉眼冷锐,风姿卓越,只喑哑的声音和眼下细纹暴露了已不再年轻的事实。
能自称“本王”,又对我母亲直呼封号的,普天下除了魏王还有何人?
我自知才出狼窝,又入虎口,冷汗已渗透小衣,只得向后退一步,叉手行礼道:“幼梨见过舅舅,舅舅万福。”
魏王眼风扫过我:“你倒是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。”
在他的话里,我目光渐渐燃起火焰。横也是死,竖也是死,那我还怕什么。
我仰起脸来,紧紧逼视着他:“舅舅既然识得幼梨,今夜是否能派遣兵士,护送我回京都呢?”
他大笑起来,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:“二十年前,你险些命丧本王之手,如今你又落到我的手里,你说,我会如何处置你?”
魏王的话令人不寒而栗。我定在原地,下唇竟被自己咬破,口中一片苦涩。
……
原来囚禁我的是卓乙那一方院落,在那里,我尚看得见一角天空。 而现在我被关在陌生的房间中,与外界隔绝,和聋了、瞎了没什么两样。
魏王带了医人来为我切脉,他甚至还亲自拿了食盒递与我。白日的魏王不复夜里那样凶狠张狂,与离世多年的先皇舅舅倒有几分相似。
待我用膳完毕,医人搭起我左腕。不多时医人收回手去,向魏王道:“大奇!小娘子体内并无余毒。”
魏王闻言挥退医人,向我道:“你倒是好运气。”
我拂了拂衣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埃,道:“若是好运气,又怎会撞到舅舅手里。只是舅舅能否让幼梨做个明白鬼?幼梨大梦初醒,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,还请舅舅告知。”
魏王眼风冷冷过来:“一个要死的人,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。”
我轻笑:“幼梨想与舅舅作场交换。舅舅告知为何执意要取幼梨性命,而我能告诉舅舅一些关于魏王妃的事情。
“更始三年魏王妃上京和离,曾在公主府住过一阵。那时我虽年幼,罗帐之中,她与我母亲的低语却也听得分明。
“魏王妃九年前陨身,在她心中,到底是如何看待您与这门亲事的,普天下除了我与我母亲,怕没有第三个人知晓。而我母亲,绝对不会告诉您这些。”
“讲。”
这一个字足以验证我的猜测。
魏王妃姓顾,当年她自请和离后并未归家,也没有带发修行,而是四处游历。
坊间的《顾氏游记》序言中称顾氏九年前为救落水之孩童于深涧中溺水而亡,适才我向魏王称魏王妃九年前陨身,他并未否认,足以证明魏王妃即是《顾氏游记》的作者。
游记能从魏州首刊,我不信魏王对魏王妃没有感情。
8
前尘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掠过。
那时我侧躺在榻上,母亲轻拍着我的后背试图哄我入睡,我却勾起魏王妃的衣带来玩,玩得久了,手上亦沾染了魏王妃衣物上的香气,那便是清浅的鹅梨帐中香。
她与我母亲关系是极好的。母亲气道:“魏王有负于你,这样薄情的男子,你还护着做什么?有皇兄、母后替你撑腰,何惧魏王。”
魏王妃却以手遮面:“乐温,有时想一想,我真后悔。”
我仿着魏王妃凄婉的口气:“早知如此绊人心,何如当初莫相识。”
原本坐着的魏王却突然站起身来,手中茶盏碎在脚边,丹凤眼中滚滚火焰几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:“好个‘何如当初莫相识’!我们夫妻离心,顾氏恨我、厌我,不正是你外祖母与母亲想要见到的么!”
在魏王的眼中,我瞧见了愕然的自己。
很快,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:“镜破钗分,难道舅舅就全无过错?别的尚且不论,魏王府中莺莺燕燕各有子嗣傍身,舅舅可想过舅母的处境?
“舅母亲口所说,她与你是日久生情,却又在后宅事务中消磨了情感,最终至于相看两生厌的地步。”
魏王盛怒之下,上前钳住我下巴,手中愈发用力:“相看两生厌,我们为何相看两生厌,我子嗣众多,却欠缺嫡子,顾氏不能生育,这是谁的功劳!”
刹那间,我心中再次掀起惊涛骇浪。
眼前是无尽迷雾,但真相似乎就在眼前,我喃喃道:“顾氏是我母亲的伴读,曾承恩养育宫中,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正是岑氏贱妇所为!顾氏数年未有身孕,求访名医后才知道所谓的宫寒其实是被药物伤及根本,无法成孕。
“她疑心后宅倾轧,后来更疑心到我身上,竟以为是我不想让她生下我们的孩子。”
魏王冷笑:“天下事人欺天不欺,我以重金命江湖组织解难菩萨查探,最终查到了岑漪澜的头上。顾氏昔日的贴身婢女桃实,就是她的人。”
当魏王念出桃实妈妈的名字时,我已对他的话信了九成。我虽不知桃实曾伺候过魏王妃,却知道桃实是陛下尚是皇长孙时就定下来的乳母,历来忠心耿耿。
我心中飞快地算计着,外祖母只有一子一女,是先皇和我母亲。先皇子嗣不丰,最看重的是嫡子周恪与嫡女明光。
先皇薨逝后,周恪即位,他爱上了元翎,元翎却早早香消玉殒。明光出降于征南将军宋岭,两人感情不睦,明光的孩子落地便死了,宋岭又去了西北驻军。
还有我的暴卒,卓乙说母亲一夜白头,我的死无疑对她是个沉重打击。难道这一切,都是魏王的报复吗?
魏王终于松开手,他的虎口处一点清亮,是我破碎的眼泪。
我颤声问:“先皇的子嗣与我,我们的不幸,难道都是你一手造就?为了报复——”
魏王的回答令人齿冷:“正是本王所为。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,她亲眼看着你由稚子一步步成长至如今,你的婚事是她的得意之作,本王偏要让她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遭受重创。
“你与顾牧的合卺酒壶中以寒冰分隔,一半是美酒,一半则是毒酒。
“顾牧杯中盛倒的是寒冰之上的美酒,我派去的人再以内力融化寒冰,流到你杯中的,就是不折不扣的毒酒。如此一来,你的死天衣无缝,遂成为暴卒。”
他轻叹:“可惜啊,本王困守封地,无缘得见你母亲哭天抢地的狼狈模样。她向宫中求得无数珍贵药材,悉数磨成粉末喂你灌下,却徒劳无功,只得将你下葬。
“谁承想,二十年后你居然自己醒了过来,那些药材不可谓无力。醒来又如何,你的夫君早已另娶他人,生儿育女,你母亲的筹谋尽成东流水。”
听罢魏王的回答,我陷入沉默。醒来时我身处冰棺之中,冰棺可保肉身不腐,这是巧合还是母亲的特意安排?
魏王是她遭遇过的强劲对手,我的死,她是否已猜到是魏王所为?
好一阵,我又问:“卓乙就是你豢养的杀手,为你执行任务是么?”
魏王道:“民间有一句话——‘菩萨要人三更死,谁敢留人到五更’,指的是江湖中的暗杀组织‘解难菩萨’。解难菩萨多年来为我所用,卓乙就是其中一员。”
“菩萨要人三更死,谁敢留人到五更”,当日追杀卓乙那对男女,口中念的正是此句。
“卓乙带我来魏州的路上,曾遭遇追杀,来人口口声声说的是三罪并罚,要取卓乙性命。”
“他是该死。好在有你这个护身符,他将你带来魏州可将功赎罪,活罪难逃,死罪可免。
“可惜卓乙并不是一条听话的狗,来魏州后竟将你藏匿起来。殊不知我耳目遍及天下,解难菩萨为我做事,他们的一举一动则有专人查探。”
原来如此。
9
天色就在我与魏王的言语交锋中一点点暗淡下来。魏王负手而立,外间的光线映射进来,影子就浅浅地拖在身后,带出几分寂寥之意。
他说:“你想知道的,都已经知道了。”
魏王抚掌,原本紧闭着的门被人从外推开。卓乙站在那里,夕阳余晖的橘黄光芒笼罩了他,他左手握着刀,面上鞭痕清晰可见。
我定定地望着卓乙,心中的恐惧竟奇迹般地消失了。看样子,卓乙会是送我上路的那个人。
我问魏王:“敢问舅舅,是否对魏王妃问心有愧。”
女人要什么、哀什么,男人似乎并不清楚。
“舅舅似乎是极爱舅母的,为了她,苦心经营数十年来报复我们。幼梨想问,昔年她在魏王府时,舅舅让她觉得被爱了么?
“舅母内心深处要的是什么,你知道么?她所写的顾氏游记独缺魏州风情,舅舅想过缘由么?
“你与先皇卷入皇权之争,两方博弈下各有输赢。她与你走到如此境地,与其说是外人的筹谋算计,不如说是舅舅让她冷了心。
“舅母不能生育,但魏王府何曾少了婴啼!”
魏王脚步一滞,紧闭的门被推开,复又重重合上。
我望向卓乙:“我们又见面了。”
他扬手,手中弯刀射出,几乎是贴着我的面颊射入厅堂壁中。一缕发丝慢慢落在地上:“杨幼梨,你说过你不会逃跑的。”
我唇角微弯:“你也说过,如果我逃跑,你会杀了我。”
在他的逼视下,我慢慢举起双手:“你看这双手,与你第一次见时,有什么不同?”它粗糙、暗淡,指甲上甚至有了裂纹。
卓乙没有回答,我笑意渐深,唇角恰到好处的弧度足以让我看起来清新明媚,我希望这样的自己能深深烙印于卓乙的眼中。
他救了我,也害了我。
“我宁愿自己从未醒来,卓乙,用你的刀来结束它吧。”
我闭上双眼,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。
感知到掌心的温度,我不由睁开眼,他扣住我的右手,眼中情绪万千,似乎所有能说的、不能说的都在这一眼里了。
鬼使神差地,我竟伸手抚向他面上鞭痕:“疼吗?”
男人握着我的手愈发用力,最终慢慢松开。他自腰间摘下匕首,匕首出鞘,刃尖泛了冷意。
他举起匕首来。
……
尾声
人总是这样奇怪,当盼望的事情真切发生后,总是不敢相信它的来临。
春暖花开之时,我步行回到了京都,见到了我的母亲。我央求她不要将我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出,而她问起我的经历时,我刻意掠过了魏州一节。
那拙劣的谎言自然瞒不住母亲,她却不再追问,只向我递来一道蔗浆浇樱桃。昔日我最爱的一道甜点,如今尝来索然无味。
改变的人不只有我,还有我的母亲,她比我想象中要平静得多。岁月是最好的伤药,抚慰痛苦,反思己过。
其实我没想到魏王会放过我,那一日,注定惊心动魄。
卓乙举起了匕首,却未割向我的喉咙,而是削断了他的尾指。
他将尾指呈给了魏王,以叛出解难菩萨、成为魏王的眼线为代价,换得了我的自由。
对于魏王而言,这未必是场划算的买卖,或许所谓的血缘关系终究让他存有了一丝心慈。再进来时,魏王同意放我离开。
我问魏王:“你不担心我去揭发你?”
魏王语带讥诮,道:“本王知道,你不会。”
他曾称我会审时度势,细细想来,倒也不算错。如今的陛下周恪膝下无子,太子人选必要从宗室里出,魏王一脉有极大可能中选。
即使我说出真相,就能赢过老谋深算的魏王了么?
更何况,冤冤相报何时了。魏王一脉与先皇一脉,究竟是谁负了谁,实在难下定论。失去的东西永远回不来,有时候,知道真相只会让人更加痛苦。
或许正因为此,面对我的欺骗,母亲才会装聋作哑,宁愿无知。
我自愿去了家庙修行,在袅袅檀香与木鱼声中,寻得内心的一点宁静。我为我自己祈祷,为杀手卓乙祈祷,以青灯古佛消解皇权之争中造作的业障与仇恨。
有时我会想起卓乙,想起幽禁在小院里的那半年时光。他是漂泊的杀手,我是暂时停靠的港湾。
浮生暂寄梦中梦,世事如闻风里风。
我敲下木鱼,念句佛号,在檀香中闭上双眼。(原标题:《浮生暂寄梦中梦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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