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梦梦到一对扇子(做梦梦到一堆老鼠)
落语,类似于中国的单口相声。落语的“落”,相当于相声术语的“底”,也就是最后的包袱。一抖落把听众逗乐,鞠躬下台,日本是趴在台上磕头。我第一次看落语,觉得与相声的不同无非一个站着说,一个跪着说。不由得心想,大老远跑到日本看什么落语,难道因为是“日本的”,就必须待以另眼,别有兴趣么?想了解日本及其文化,非得把三百六十行看个遍么?简直是咄咄怪事。
从上流阶层到寻常百姓,
落语是如何大众化的?
落语起源于战国时代,当初叫作“咄”,到了江户时代出现“落咄”的叫法。1694年有人指出落语三要素:一落,二舌辩,三动作,表明落语成型。后来也叫作“落噺”以及“落语”,这三种叫法都是用训读(おとしばなし)。明治时代落语的称呼占上风,且改用音读(らくご)。以落咄为业,叫“咄家”,也改叫落语家,翻译成中文就是相声演员,或者说相声的。日本还造了一个“噺”字,好像我们把日本造汉字一律按形声处理,这个噺就读若新,其实人家本来是会意字。咄、噺,明治年间又用“话”字,三者同音,用哪个不强求统一,看着有点乱。
演出落语的场子叫“寄席”,舞台叫“高座”。只见台上正中央摆一个坐垫,落语家走上来跪坐其上。这种坐姿叫正坐,是榻榻米上生活的方式及礼仪,并非为自以为上帝的观众做跪式服务。开口道:老板很生气,问你们两个怎么都迟到了!一个回答;做梦从成田机场去外国出差,一忙乎就起来晚了。这是个公司走向世界的美梦,老板听了也舒坦。又问另一个,回答:我去机场送他了。这样的小笑话叫“小咄”。
与落语有关电视剧《虎与龙》剧照。
战国时代织田信长、丰臣秀吉等武将打仗之余遣闷,招些人陪聊逗乐,叫作“御伽众”,无非门客、俳优者流。武功史话,巷议奇谈,无所不咄,但求一乐耳。江户时代又有了不受人包养的独立御伽众,京都的安乐庵策传即其一。这位老和尚擅长讲笑话,1615年春,幕府派驻京都监视朝廷的板仓重宗请他来家里谈笑,风生之后策传又送上底稿,刊行于世,名为《醒睡笑》。这类笑话集叫“咄本”,先已有《戏言养气集》《昨今物语》上市,但编者不详,历史上标价不如《醒睡笑》。此书被当作落语的原点,策传就算是落语之祖。
这里有一个与中国相声发展史大不相同的地方,那就是口演笔录,把落语变成文字出版。落语一发生,出版就参与并促进其发展。1670年印行的《书籍目录》当中分类有咄本。落语出版的盛行是由于木版印刷术发达,而民众识字率之高更是个先决条件,虽然普遍识的是注音似的假名。辑话为书,可说是日本出版的一个传统品种,龙头老大讲谈社就是一百多年前从记录出版“讲谈”起家。书店里常见把对谈、座谈的记录整理成书。
17世纪前半叶《昨今物语》有十二三种刊本,还有手抄本大量流传。这样借助于出版手段,本来为上流阶层服务的落语便落入民间,像俳谐一样大众化,变成了民众的娱乐。京都的露五郎兵卫看见商机,1677年前后上街说笑话,大阪的米泽彦八、江户的鹿野武左卫门紧随其后,自作自演,这三位就是最早的职业落语家,分别当上各地的落语之祖。在闹市或庙会搭起席棚,行人驻足观看,渐入佳境便开始敛钱(似乎相声的行话叫打杵),这就是“辻咄”(街头落语)。曾听说侯宝林从天桥撂地走进东交民巷的大宅院表演,相声的地位一步登天,落语却是走出权贵的厅堂,上街去逗乐平民百姓。不过,有身份的武家、有钱财的市民可不愿站在街头听落语,一些落语家也觉得上街表演形同乞丐,还是像御伽众那样到人家里献艺,大概像堂会,这叫作“座敷咄”(厅堂落语)。
日本人具有部落共同体的习性,动辄聚成团,俳谐就是一群人围坐,你一句我一句地联诗,虽然发展为俳句,创作是个人行为,却仍然搞集体活动,在圈子里惺惺相惜地欣赏。众人聚在一起讲鬼故事,叫“百物语”,聚在一起说笑话,叫“会咄”。这是业余爱好者的笑话会活动,流行的背景在于中国笑话的翻译出版。
江户时代幕府倡导汉学汉诗文,知识人能直接读,低级武士和普通平民读不来,他们读的是“假名草子”(假名册子),咄本也属于此类读物。出版业顺应时潮,不是翻刻,而是翻译中国书籍,民众得以捧读各种版本的《笑府》《笑林广记》《开卷一笑》,捧腹绝倒。1774年大阪便有人征集笑话,从中选秀,在一家饭店里举办笑话会,朗读精彩的笑话,予以奖赏。晚于大阪十二年,江户也有人在饭店举办笑话会,各种笑话会持续三十余年。
1787年松平定信主导政治改革,民间娱乐文艺遭受打击,笑话会活动也只好蒙混为讲读古典。几年后松平下台,改革熄火,1798年职业落语家冈本万作也在藳店借一处民房挂出招牌,四处发广告揽客,收取“木户钱”,这就是“寄场”(人寄聚的场所,即曲艺场,当初专门是落语的场子,后来也演出其他曲艺),略为“寄”,却又依读音写作“寄席”,由此开幕了“寄席咄”(曲艺场落语)时代。藳店在东京神乐坂,那里曾有五家寄席,其一叫和良店亭,藁、和良谐音笑。夏目漱石常来这里听落语。与冈本同时,三笑亭可乐等人也在一个神社内挂牌演出,但都是些业余落语家,五天便收场。可乐本是木梳匠,卖掉祖传家当,立志以落语立身,十七年后江户寄席增加到七十五家,他也成为江户落语界翘楚。可乐门下人才济济,现今已传到第九代。传统行当如歌舞伎、茶道、相扑、手工艺都是靠封建家族制度维持,父子或师徒“袭名”(世袭名号),代代传承,即所谓传统。
近现代媒介对寄席落语的冲击
江户文化是两层结构,上层是以儒学为中心的汉文化,下层是庶民大众的日语文化。民众最爱笑,尤其在太平盛世,各种文娱以搞笑为能事。落语的内容是滑稽,而俳谐,这称呼本身就表示着滑稽。式亭三马在浮世绘师歌川丰国家里听三笑亭可乐的落语,有书商乐得当场约他写滑稽小说《浮世风吕》,风靡一世。如今这些俗文化被说得像江户文化的主流,其实是近代以来尤其战败后打造“日本的”文化所致。
1825年江户寄席多达一百二十五家。1841年进行天保改革,矫正风俗,厉行节俭,只留下十五家老场子。两年后改革者下台,寄席剧增为一百七十二家,这个数量维持到明治十二年(1879年)。江户人口约一百万,一半是市民,一半是各地诸侯驻于将军脚下的临时人口。明治维新后禁止人口流动,明治六年东京人口约六十万,二十年后(1893年)达到一百二十万,但是近半数的外来新市民对江户文化不感兴趣。
《昭和元禄落语心中》中的两位主角菊比古(有乐亭八云)与助六,他们正在拜师学艺。
落语按内容及表演方法分成好几种,明治时代的三游亭圆朝擅长说怪谈、人情,这类落语具有漫谈性,近乎讲谈,所以周作人说他看过的,“俨然如村塾师,徐徐陈说,如讲《论语》,而听者忍俊不禁,不必忽笑忽泣或歌或醉也”。圆朝的落语是“芝居咄”(戏剧落语),使用歌舞伎的腔调身段以及乐器,后来改变为“素咄”,道具只是一把扇子。可能起因是嫉妒他的师傅使坏儿,把他要表演“芝居咄”的段子先用“素咄”给说了,让他没的演。愤而搞原创,非凡的创造力使圆朝成为落语史上一等一的大家。
讲谈的发展与落语是一个路子。明治以前叫“讲释”,也出于御伽众,也使用扇子,双兔傍地走,清末出使日本的黄遵宪把两者看混也自是难免。落语是说,是会话,讲释是读,是解释,所以面前置一案,上面放书本。把落语翻译成单口相声,讲释就是评书。
大正年间把古来的娱乐“万岁”改造成“漫才”(对口相声)在大阪的寄席登场,昭和初年成为曲艺之王,落语沦落。战争年代东京落语界主动在庙里建“落语塚”,埋葬五十三种跟不上形势的台本,不乏江户名作。广播是寄席的大敌,后来更大的敌人是电视。电视上有一个“笑点”节目,可算是群口落语,收视率不低,却更绝了人们去寄席的路。或因某个落语家成了电视艺人,或因哪部电影拍了落语家故事,时有落语热之说。不管怎么说,现在东京只剩有四家寄席,上野、新宿、浅草、池袋各一,而且观光化,几乎变成了景点。
读了关于落语的书,再去看表演,还是觉得跟相声小异而大同,或许落语家的坐姿比相声演员的站相更端正些。高座上坐定,纳头拜客,说几句开场(叫“枕”,相声叫垫话):我叫春风亭柳升,好像说大话,但当今在我国要说春风亭柳升……就我一个。
撰文|李长声
编辑|徐悦东 李永博
校对|薛京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