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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梦

做梦被猫咬破手指出血(做梦被猫咬破了手指)

2023-04-03解梦
《我不可告人的乡愁》,林俊頴著,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,350页,59.00元一6月在南方。人最好学树的模样。沉默中郁郁葱葱,向雷雨敞开,交递看不见的

《我不可告人的乡愁》,林俊頴著,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,350页,59.00元

6月在南方。人最好学树的模样。沉默中郁郁葱葱,向雷雨敞开,交递看不见的气息。

每天下午放电影。新浪潮,不新了。五十年前的电影,人到中年才看出滋味。那一代年轻人在电影里奔跑,犯罪,在爱中孕生,绝对地不要命。戈达尔的《轻蔑》,一群电影人拍荷马史诗,有人中途死了。李维特的《巴黎不属于我们》,一群年轻人排演莎士比亚,状况连连。《疯狂的爱》换成拉辛,有人入戏要自杀和杀别人。顾不得奥德修斯们的古早苦难,他们在电影里追逐什么比性命更要紧的东西。

我来讲安德洛玛克神话的古今版本。Andro-mache,名字里头有“人”有“战争”,太硬的女人名啊,什么样的命运才压得住?从荷马到新浪潮,特洛亚亡城女子的踪丝千年不散。原本想到李维特的《疯狂的爱》,重看才发现,阿兰·雷奈的《广岛之恋》真正是安德洛玛克的现代故事。那个从战争中活下来的女子,死了爱人,被胜利的人们剃了头,游街囚禁,趁夜出奔,从此无故乡。某日在广岛,也许是那间茶室依稀有故国河水的光影流转。她突然地推案而起:啊!啊!我曾经多么年轻!

工作坊上,众人认真地听,也不解地问:为什么要去说荷马?

6月太张狂,到7月落一身皮疹。南方故乡的树丛和蚊蝇在我的身体留下殷红的斑点,谜样的地图标记。夜里难寐,把林俊頴的小说一字一句念成乡音。是因为艰难,各方面的难,才慢慢地读进了心里。那些游离在口说和书写之间的男男女女,如魂影的梦,蒸腾汗水和泪水的气味,滋润痛痒难耐的皮肉和灵魂。现代文学是与日常琐碎的血肉相连的筋络。不病感觉不到存在。不通,痛了,有了挣扎和自我关照的迫切,遂在文学的镜像中浮显所谓诗意的慰藉。读着读着,我也依稀去了从前,阿伯坐在大厝的彩描嵌瓷门廊下打盹,茶桌上的收音机幽幽地唱南曲。

白天我以长衣长裤维持体面,黑夜独自面对“我不可告人的乡愁”:一半是难以捉摸的荷马,一半是渐渐生涩的泉州话。6月的文章写写停停,在7月寻找到它的另一半。

毛断阿姑十七岁就见了世面。从斗镇林家老厝去扶桑国。船上遇同乡少年书生,生平头一回被称呼“密斯林”。他带她看樱花,念诗给她听,在粉白花簇下私定终身。

毛断,modern的谐音。全斗镇的姑娘数阿姑最摩登。第一个出洋“食咸水”,彼时斗镇无汽车,伊已识得车油味。第一个自由恋爱,未过门与翁婿出双入对彻夜不归。在大街妈祖宫前听他宣讲“安娜琪”姑娘,眸子宛若两粒含情的彗星。

斗镇林家盛极一时:“某家族所有,阡陌相连到天边,雀鸟飞毋过。”四兄喜读古册,六兄偏擅刺绣。毛断姑丈头一回上门,连过几关。大门的长工,灶脚的厨娘,六兄守花房,四兄坐大厅,一厝长幼之后,终得见佳人,“一身丝绒长衫白皮鞋,点了胭脂,那匹丝绒值一牛车的稻”。八兄还乡,携新娶的明子,模样和名字一样皎洁。是夜原配八嫂上吊未遂。日子过不下去,还得过。这是古早人的正气清扬。那一日,八嫂烧了八兄的离缘书,听见明子在水边唱:人生短短,少女啊紧去恋爱吧……从不唱歌的八嫂在众人面前和了起来。“两人面容一乌一白,月娘的正面反面。”

古早的理想国,盛时如“琼花开”。

林厝兄弟开自动车行,放电影,办演讲比赛,逛宫口夜市。中元普渡,夜游赏花,放留声机给鸡鸭听,不亦乐乎。好时光若有神助。彼时林家老厝的每个角落都有神在。黄金时代锁住的封闭空间,“仿佛一个磁场,杜绝所有外力的干扰,除非厝内的人决心行出去”。林厝如此,斗镇如此,整座岛屿亦如此。

彼年大厝真闹热,八兄的兄弟一阵一阵来,若回光返照,之后就开始空袭,是啊,米国来空袭,糖厂彼上严重,听讲一粒无爆开,当初的少年和人走去看。四兄念,危险。等到欲暗,大厝毋敢点电火,少年入门,一声若臭火潐味,将我揽得未会喘气。

繁花的乡愁字句只是故事的一半,少不了那样坦坦然的不能释怀。多年后,毛断阿姑夜夜对着一叠旧相片,“用梦话的腔调”絮说当年,“伊次次讲古的版本不同款”。好似《伊利亚特》中的女子,说不尽故国的浩荡河流,王城的华美宫殿,说不尽翁婿带聘礼来迎娶的风光,说不尽最后一次拉他的手,唤他的名,不让他出城去打仗。

毛断阿姑是遗腹子,做梦在一场大雾中得见父亲。一个半世纪前,林厝先祖渡船到斗镇,也似这般起大雾。开篇题为“雾月十八”(18 Brumaire)。是梦醒方知啊!“老父一世人用旧历过日”,而她,人生的寒露霜降,一场秋的政变不容分说正在萧瑟潜行。

《我不可告人的乡愁》不止乎毛断阿姑一人一生,而是记录百年来台湾社会流变的种种侧影。书分九章,两条线,并行前进。二四六八章讲林厝故事,一三五七章讲“我”离了职场,不为建商文案,改为死者写祭文,引入若干人物事略。古早的和现代的,闽南语和汉语,本省人和外省人,漳泉械斗和蓝绿风云,相互交叉呼应,渗透纠缠。其中一二章“骆驼与狮子的圣战”和“雾月十八”,讲纷争里的生成。三四章“萌”和“琼花开”如题,讲青春的萌动花开。五六章“钻石灰烬之夜”和“理性国的烟火”是全盛图景,翻过去了,七八章尘归尘土归土,各自回归死亡,一股扭成末章,主叙毛断阿姑的丧礼,末章名与小说同名。生而开花,盛极必衰,死后复生,全书谋篇结构宛如生命四季,生生不息。

书中两个平行世界的唯一交集。我与毛断阿姑相遇,同伴见是老婆婆,“看我一眼,下一个客户目标”。整本书确是作者为毛断阿姑写下的可以用古语念出的长祭文!

林家老厝三代败落。六兄长子生第四代萌少女(见“萌”章),夭折在十七岁,正与当初毛断阿姑出洋同年。彼时“大厝跟鬼屋没两样了”。毛断阿姑在老厝和台北来去,来时与萌隔壁,少有交集。只除了萌日夜笙歌的所在名曰“安那其”,叫人恍惚是否毛断姑丈当年梦成真。

唯一一次,周日我睡到下午醒来,满屋子亮晃晃,她独自在客厅里,手指间夹着一支烟,她迎视我的出现,眼睛澄亮,一下子她没了年龄,没有了所有衰老的迹象,没有了怨念折磨的重量,饱满而轻盈,引我直直走进那双瞳的光的隧道。那是我与她共有的秘密。

秘密不能说,能说的只有岁月推陈的繁花。比如萌来不及遇见“我恨你恨得夜不能寐”的那个人。又比如毛断阿姑的那个人自是毛断姑丈。心思不在家热衷新世界的他终于留下一封信,渡海参军去了。从此生死两茫茫。再见时,阿姑只剩一只骨灰坛子,他活成秃头老朽,瘫在轮椅里,赶赴一场迟到的告别式。

毛断阿姑听惯《陈三五娘》。乔装的陈三迟早会出现在五娘家的大厝前喊:有人欲磨镜吗?“戏台顶戏文内的古早人,无论经过怎样的艰难,总是要团圆。”但戏归戏。母亲叫毛断姑丈“浮浪旷”,游手好闲之人。临终有言:“嫁着彼浮浪旷,有嫁若无嫁,仙也(阿姑正名为林玉仙)的房间得替伊留。”阿姑孤身到老,没能如五娘随陈三一路私奔还乡,“大厝是伊一世人的监牢”。

小时候我随阿伯去看戏,印象最深是结尾。夜奔的尽头,“仰望天空乌云散,一轮红日上天来”。戏中人突然一声欢喜喊:前面就是往泉州府的大路。在戏里听闻家乡名,真稀罕(后来才知戏文里明明是“往福建”啊)。小说里林厝祖先来自泉州,不但阿姑没能如愿做五娘,渡海回乡也是老父未竟的终生梦想。

她们都是陈三五娘的毛断后人。阿姑、萌、宝妹(见“钻石灰烬之夜”章)。萌若活着,或许就成了宝妹?宝妹亦是“小汉姑”,经历岂非是毛断阿姑的翻版?宝妹得知罗杰“死讯”,一如毛断阿姑当年相信姑丈不在了。只不过相隔半世纪,一个为革命,另一个为资本。

书中那位马戏团小姐在啃尼采的书,不知有否读到这一句:“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转动,你在沙漏中,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。”(《快乐的科学》第341条)

怪胎惠子(见“有钱人不死的地方”章)现身,“楔形的一道黑影”,让我想到戈达尔的电影《筋疲力尽》。贝尔蒙多扮演的小混混叼着烟,墨镜,歪帽子,张口头一句就说:“我是傻帽,非如此不可。”

本章讲有钱人库玛,却是“夜叉投胎转世”的惠子叫人过目难忘。

惠子一身围裙,提一桶消毒水,坐在小吃店门口抽烟,想象中很难与当年的吸毒少年——“鸦片之后开台第一代毒虫”挂上钩。可是他张口讲自己的故事,不动声色仿佛讲别人的故事,顿时露了本相,“浑身一种野放、浪荡感”,“一脸骨棱棱的青森鬼气”。小时被大姊关进鸡笼让老鼠咬,七个秃鹰姊姊轮番折磨中风老父,母亲没下过厨煮过一顿饭,喜欢的女人当众用力羞辱他……“他想并且期望一觉醒来父子俩双双变成虫”,惠子用卡夫卡的修辞做了他自己故事里的异乡人。

某种程度上,自开篇第一句起——“当然,他记得他们盛年时所有的大梦”,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在做自己故事里的异乡人。而这算是现代乡愁故事的另一半的核心所在吧。《盛夏的事》中有句引言:“老年时,任何地方看来都是异乡。”半个世纪前出洋归来的斗镇青年早早有感同身受,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!

只有在兹,伊更加觉得遥远,陷入一种似是而非的困境,进两步退三步,闭塞的家乡人,天真又固执,激发了伊说服众人看世界的热情。伊乐于做一个故乡的异乡人。落雨的暗暝,商家摊头的电火映在积水路面,一片水晶琉璃,柴屐咔哒咔哒,雨光若白铁,只有在彼时,伊以为人在他乡,长出逍遥的翅膀。

加缪写“异乡人”(常译为“局外人”),比新浪潮电影早十八年。默尔索张口头一句话说:“今天妈妈死了,也许是昨天,我不知道。”十八年后,戈达尔电影里的人不提妈妈了。他偷车,偷钱,偷姑娘的心。杀人,被杀。毫无动机的杀人,如道德法庭一再强调,没有悔恨,没有反思。加缪在小说末尾强加给异乡人一种精神升华,一次与世界的和解。在戈达尔的镜头下不这样了。他背后中枪,在巴黎街上逃命,到十字路口倒地,吐最后一口烟,做最后一次鬼脸,用一句辱骂的话和心爱的姑娘告别,再伸手给自己合上眼。

所有传世作品都值得问一句:从头到尾,那人的灵魂深处究竟发生什么转变?

电影里的转变发生在第五十六分钟。戈达尔扮路人甲,向警察告发路过的主人公。面对帅气无敌的贝尔蒙多,戈达尔活像狄俄尼索斯身旁的萨图尔,这神来一笔支撑起电影的黄金天平。对力量的控制,完全基于天才的均衡感。当年那批年轻人得益于新技术(便携摄影机,高感光胶片,同步录音……),兴高采烈走出摄影棚,拍摄夜景,让演员即兴发挥,把自然噪音看得与对白同等重要……一种新影像书写传统就此生成。他们渴望打破成规。他们也说,移动镜头是道德问题。他们发出不和谐音时,何尝不受益于拼命想要打破的东西呢?而我们,学会从现代电影文学引经据典乃至践行某种生活方式的几代人,我们如何接受轮到我们的拷问?

本来讲库玛的死,先死的是惠子。没人知道他病重,到死他还在关心别人“生命中最不堪的痛最深的怨”。讲故事是一种疗救。惠子不仅讲出自己的故事,也让别人讲出她们的故事。又或者,一心呵护他人的伤口也就忘了自己的疼痛。惠子赴死如“苦修僧侣做完最后的功课”,并且修行到只剩一种执念:“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,不能重生与再现。”(256页)

“一半比全部值得多。”

让人费解的古训不是吗?柏拉图却欣赏赫西俄德的这句话(《劳作与时日》,40),在《理想国》(466b-c)和《法义》(690d-e)两篇对话中重复援引。不必多说这与当下生活的诸种价值判断何其相悖。但我发现,至少在最值得关注之处,这句话持续地有魅力,不妨学柏拉图的样子连念两遍。

我以此理解小说中单数篇章和复数篇章分别搭建的故事世界。一边越是暗淡,另一边越是绚烂,如此相生相和,相依为命。“我”的故事从盛年大梦(一章首)说起,直至一句耐人寻味的结语:“只要活着就好”(七章末)。毛断阿姑的故事一样地从做梦开始(二章首),到梦醒结束(八章末),首尾相衔,朝向过去和未来循环发生。

梦醒的雾月秋日,毛断阿姑从一场大病死里逃生,出门听见远来的声音,“来也来也,漫长等待中的人将将欲出现了”。忍不住想那漫长等待中的人究竟是谁?“恨得夜不能寐”的毛断姑丈?“云雾中的一尊天将”马太神父?也许是伊绣圣像咬破指尖以血染心的耶稣?还是用母语书写如此温柔地拥抱“我不可告人的乡愁”的作者,如唐诺的文章标题,“把小说念给祖母听的林俊頴”?

小说中的“我”与毛断阿姑会面后,突然仅此一次地提到“我父母的长子”,俨然是《盛夏的事》的叙述人笔调在“追忆他那些年的欢乐时光”,特别是“夏天的合音”那一辑,又特别是《遥远的长夏》那一文。

乡愁神话是死而复生的仪式。每一次告别如赴死,每一次靠近死亡才知呼吸的绵长。世代的安德洛玛克口耳相传一个共有的秘密。大多数时候,秘密的力量无关知不知道,而与往往比知道更琐碎因而也更艰难的生活本身有关。我以此理解杜拉斯为《广岛之恋》写下的开场话,强迫症似的被反复重复的一句话:“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。”

在广岛,一对陌生男女的赤裸身体扭抱交缠在一起,像两只干涸的鱼用口水湿润彼此的伤口。记忆的潮水汹涌而来,让人坐立不安,想要大声叫嚷,在陌生的街巷彻夜游荡。电影中的女人伸出锋利的指甲,拼命掐进爱人的皮肉,记忆中她也一度这样绝望地做了爱的献祭,死抠地牢的墙,再贪婪舔掉指尖的流血。一头灵魂受惊的兽,游离在不同世界和时间之中。

乡愁神话不只是让从前的人再活一次,还是当下的人挣扎想要安顿自己。神话的安德洛玛克从荷马诗中走出来,在文字时空中轮回转世,一遍遍地经历“爱情如死之坚强,嫉恨如阴间之残忍”,从小亚细亚到希腊,从维吉尔到拉辛,从波德莱尔到新浪潮电影,从口传方言到文字书写,从毛断阿姑到无数讲故事的“我”。

连续几天去医院输液。那么多生病的人,素昧平生,过分亲密地拥挤在同一病室,个个似波德莱尔诗中“被遗忘在孤岛的水手”,或那只逃出笼的天鹅,“蹼足擦着街石,白羽毛拖在糙地上,张嘴在无水的沟边,烦躁地在尘灰里洗翅膀”。波德莱尔想象困在城市中的天鹅想念故乡的湖。走出医院,我忍不住抬头看天。梅雨之后的城市,被高楼遮蔽的天,却难得是“嘲弄人的蓝得残酷的天”。我在心中默想林俊頴小说里天鹅的唯一“现身”:“我眼前一直徘徊着那人工蜘蛛侠挂在大楼外,风吹起揽着他的绳索成一弧天鹅颈项。”

真的。一半比全部值得多。一半比全部值得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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